我慢慢地讀著任溶溶先生的文字,仿佛等一場昨日重現的電影,遙遠的童年重臨心頭。
每一個人都有專屬于自己的童年,翻開任溶溶先生的《我也有過小時候——任溶溶寄小讀者》,一股深藏箱底的檀香味,帶著歷史光陰里的清冽又裹著尋常生活的馨香撲面而來。這本由《我是一個可大可小的人》《下棋父子》《吹牛的故事》和《從小記到現在的幾件事》組成的散文集,記錄了小時候的“我”從呱呱墜地到小學畢業的那段回不去又忘不了的時光。讀著先生淡然的文字,無非些是細瑣的生活小記,可當你讀完前一頁,你就會不自覺地翻至下一頁,想看看還有什么新奇事兒發生。沒有什么大事,而又讓你急于翻到下一頁,在作家毛姆看來這一點是小說家應有的稟賦。如此說來,任溶溶先生亦有這樣的天賦,只是他采用了散文的形式,以生活的真實質地引我們到了他的童年,一個已經變為歷史的童年。
隔著遙遠的歲月遙望童年舊事,先生的童年確乎離現在的他很遠了,離現在的我們亦很遙遠。而童年不曾因為遙遠而風化,它總能在作家筆下歷久彌新,翻動、跳躍起鮮活的生命。從魯迅的《朝花夕拾》,到蕭紅的《呼蘭河傳》以及林海音的《城南舊事》,童年題材的創作早已從涓涓細流匯聚成河。進入新世紀以后,尤其是近幾年來,童年書寫逐漸形成懷舊風氣,而童年敘事變得更加個性、自由,如張煒的《半島哈里哈氣》和《少年與海》,趙麗宏的《童年河》,集結了王安憶、畢飛宇、遲子建等六位作家的“我們小時候”系列,以及桑格格特別的“語錄體”《小時候》。這些文字寄托了作家們對“小時候”的回憶和想象,展現了“小時候”生活的斑斕多姿。吳其南曾表達過對當下兒童文學創作中時間失落的憂慮,而這場對“小時候”時光的重拾,他也許能從時間再度被珍視中尋到一絲寬慰。
任溶溶先生在《我也有過小時候》的前言中說過,他想讓現在的孩子“看到我小時候是什么樣子,同時也可以知道一些舊時代的事情”,這是他在九十高齡而毅然記下這些文字的初衷。讓時光倒轉八十多年,一個小小少年從灰撲撲的歷史歲月中走來,一點一點變得清晰、明朗。先生生于上世紀二十年代,他的“小時候”正是中國“兒童”剛被發現的時代。雖然不是所有的孩子都如同他那樣幸運,但他確乎是一個“被發現的兒童”的代表,父母小心翼翼地呵護他成長,給了他自由發展的空間。譬如,在那電影還是個新鮮玩意兒的年代,他就有機會進影院看電影,從最早的無聲電影(默片)、有聲電影、五彩電影到現在的寬銀電影,一路快樂地走來成了資深的影迷。再譬如,在剛剛摩登起來的上海,他可以穿著定制的小西裝,去拍照相,坐豪華的郵輪……我們必須承認,這些都不是尋常童年能經歷和體會的,因而他的童年際遇是獨特而陌生的,讓我們心生羨艷卻又遙不可及。
每個人的成長不光有歡樂,當然也離不開傷痛,何況身處在歷史暗流的滌蕩之中。其實,坐郵輪的背后是幼年時輾轉離家的辛苦,他要面對二哥因救亡失心而英年早逝的噩耗,以及年少的他身處孤島時的寂寥和隔岸觀望時對世界的迷惘。然而,先生的文字是篤厚與溫情的,他講到了成長中的歡笑,也記錄了歲月里的痛楚,但他講到疼痛時,大多是平靜如水、淡而化之的,他將少年人獨有的成長經歷融入到了開闊的歷史河流中,這真的是一部彌足珍貴的個人成長史。
先生的身體里住著一個小時候的“我”,他用那質樸、純真的心,全身心去聆聽,去回憶,去訴說。有人說,愛到深處細如絲,那么纖細的愛只有小小的“我”能感知。當別人都說父親偏袒二哥,因為他從來沒有抱過“我”,但是“我”知道,那個為還在長身體的“我”傻乎乎地跑去定制西裝的父親,其實是很愛很愛“我”的,只是他的表達方式不同。同樣,一向好脾氣的“我”卻沖著母親發火,而心甘情愿當“我”出氣筒的母親也是愛“我”的,而“我”也是愛她的,因為,“我這一輩子,唯一能對之發脾氣的人就只有媽媽”。這樣的文字總能在不經意間點中心底最柔軟的細部,讓人眼中登時霧氣氤氳。
讀著先生的童年散文,覺得“童年”一詞變得飽滿、豐盈起來,它可大可小,可遠可近。他講述了一件又一件小事情,在各個部分之間留有了空間,讓人想變大的時候就變大,抱有一種對生活的回望和思考,而想變小的時候就變小,無憂無慮地歡笑和暢想。他讓我們知道,童年就是一顆鮮活跳動的童心,可以無拘無束。那種任氏特有的親切感,輕描淡寫就將遙遠童年里的趣事擺置在我們眼前,似乎一伸手便能觸摸到那個小小的有著“大班”派頭的少年。那些“車大炮”(講大話)時的尷尬、寫作文時抄書鬧的笑話以及偶爾撒的小謊、耍的小聰明等等,這些豈不都是我們小時候的家常便飯。
德國作家埃里希·凱斯特納曾說:“一個人是否能成為兒童讀物作家,不是因為他了解兒童而是他了解自己的童年?!蔽蚁耄壬橇私獠⒃敢庥H近自己童年的人,他以愚騃的童心打量記憶深處的人和事,讓我們也自然而然地親近了他的童年。(魯程程)
來源:《中國出版傳媒商報》